文/路向西
中国学术界有多少“翟天临”？
今天11月底，首都医科大学校长饶毅实名举报3名学者，指称对方涉及论文造假。更早前，南开大学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曹雪涛，也因涉嫌论文造假，引发“学术圈大地震”。
更多证据显示，论文造假并非是中国学术圈的个别行为。
学术刊物巨头施普林格（Springer）曾在2017年4月发出一则声明，宣布对其旗下期刊《肿瘤生物学》上发表的107篇论文，因涉嫌同行评审造假，而进行撤稿。这些论文全部来自中国，波及119家国内高校、医院，另有4家海外大学、医院。
据媒体统计，此次撤稿事件创下了多项纪录：学术期刊单次撤稿量最大、单期刊撤稿总量最大、以及中国学者遭集体撤稿最多 。
为何会有这么多论文造假？这些论文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AIPharos月光社对这条灰色的生产线，进行了独家调查。
01
“知识改变命运”
论文造假，这是一条被广泛知晓、但避而不谈的产业。
在百度上，你如果搜索这个关键词，除了看到批判性报道，你无法找到相关入口。但如果检索“论文服务”，你会看到一排公司页面。
其中，一家名为“中国论文网”的网站，格外引人注目。
登陆这家网站，首页赫然写着：国内最大论文服务平台，十年以来，逾千名拥有最优秀论文撰写能力的写手，通过本网站为几十万人提供了帮助。
在其右下角则打出了一行字：知识改变命运。
该网站宣称，它是中国第一家论文“云平台”，通过论文“上云”，打造了一个囊括了800万篇论文的数据库，且还在不断更新。客户在其网站下单后，可以随时查看论文进度，并且完成论文后，该网站还会将论文的所有版本，保存长达一年时间。
网站排名首位的服务是：代写论文。其它还包括：大型文献门户、学位论文资源、数字图书馆、文档分享平台等。
中国论文网网站栏目。图片来自：中国论文网
该服务的群体包括海内外本硕博，以及需要评职称的科研工作者群体。根AIPharos月光社咨询了解，该网站可以将论文发表在国内核心期刊，以及SCI收录的国外科学期刊。
代价是什么？
很简单，通过支付宝转账。支付一半定金，就可以拿到通往心仪期刊的门票。付半款后，通过“远程工具”（也就是QQ）看一半论文，再付另外一半，就能够获得完整的论文。
该网站宣称：没有哪个网站敢像中国论文网一样不收定金。中国论文网采用“免定金，支付宝担保交易”的方式，只需要先付款到支付宝平台，完成论文全文后给您远程查看，您满意后再确认付款。
在中国论文网的交易价格单上，一篇两万字的硕士论文的价格在4000元以上，要想发表在海外期刊，则费用更高，可多至数万。
该网站客服表示，他们曾解决了三万个以上客户的燃眉之急。“我们为客户解决疑难问题，在帮助知识分子奠定自己的学术价值活动中默默奉献着自己。”
该网站展示的来自“客户”的励志留言。图片来自：中国论文网
赞美自己的同时，他们会不断催你下单，并亮出正在实时交易的客户截图。我们正真看到的一张微信截图上，聊天列表里充斥着满满的交易记录，有一个客户直接下了35单。
与中国论文网客服的聊天记录。图片来自：AIPharos月光社
中国论文网拥有自信的底气。
它向浏览者宣称：我们大家都知道，最安全的才是最便宜的，最便宜的才是你最想要的。
至于最关键的部分，付款多久后可以发表论文？
该网站公开的标榜是：40天发国内核心期刊。而其客服的回答是：一年半。
02
狡兔三窟
中国论文网不是唯一一家提供相关“论文服务”的网站。
在筛查中，我们发现了更多类似网站，但有多家网站与中国论文网有着几乎像素级的相似：一样的网站名称，一样的网站logo，一样的排序，甚至是一样的“知识改变命运”，只不过底色不一样。
比如，其中一家与中国论文网同名的网站，开发了更多的服务模块。你除了能成为它的顾客，还可以给它投稿，发表“原创首发论文”。该网站宣称，会认真审阅每一篇供稿，但无法保证发布。如果你是出版社、杂志社，其提供的选项则是：很是愿意合作，一起双赢。
梳理发现，类似中国论文网的马甲还包括但不限于以下网站：期刊汇、360sci网。
通过网址注册工具查询，我们发现，以上四家网站除一家显示为“未备案或备案取消”，其他三家网站，均注册在2012年成立的北京百思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百思汇”）名下。
据企查查资料显示，在北京百思汇旗下，有六个论文服务类的网站，这些网站同时囊括了国内外、中英文等各种代写、代发、翻译等的“枪手”类业务。
北京百思汇旗下注册的部分网站。图片来自：企查查
该公司法人和单一个人股东均为刘志杰，监事为甘振磊。
在百度上搜索上述两人名字，可查到一篇2011年发表在《贵州农业科学》期刊上的论文。该论文署名同时包括了刘、甘两人。论文下方的信息显示，刘志杰为贵州大学动物科学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动物传染病及病原分子生物学，1986年生人。
署名刘志杰与甘振磊的论文。图片来自：《贵州农业科学》
进一步搜索显示，名为刘志杰的作者，2013年在《贵州大学》上发表了毕业论文，同年被授予硕士学位。甘振磊与刘同年、同校、同专业。
尚无资料证明北京百思汇的刘志杰、甘振磊两人，即为贵州大学的同名毕业生。
03
一篇SCI论文的跨洋之旅
在北京百思汇的商业版图中，“润色、发表”SCI论文明显是一个布置更为精巧的产业链。
国内外合作批量生产SCI造假论文，早已非新鲜事。
在2014年与2017年，国内曾先后爆出高达百篇SCI论文、牵涉数百人的大规模造假事件，引发科研圈震动。这个生产流程具体是怎样运作的？期刊汇和360sci网这两个网站，事无巨细地披露了其中所有的“工序”。
期刊汇开宗明义，首先介绍了他们的业务为何会产生。
中国在2018年有361万的执业医师。数百万医师要想在职业上晋升，大多必须在被收纳入SCI的国外科学期刊发表一篇以上的论文。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中国的医生群体工作繁重，大多没有精力。从科研设计、英文文献阅读、实验数据收集与分析到同行评审，每一关对于医生来说都形成了很高的门槛。如果一个医生从头到尾自己做论文，可能需要花费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完成之后又面临着频繁被拒的风险。
繁重的医务工作、逼仄的晋升通道催生了一条龙式的论文服务机构。
在论文服务中，“医学写作辅导”首当其冲。根据官网介绍，期刊汇的优势，在于数百位具备欧美作家协会资格的专家编辑团队。这些专业的编辑中，一些持有医学、生物学博士学位，常年从事非母语写作人士的编辑优化工作。
期刊汇展示了其中的一位编辑：Hilary Cadman。
通过搜索引擎，我们大家可以查到这位女士名下拥有一家编辑公司，并且能够正常的看到世卫组织对她工作的评价：她做的工作很棒！
世卫组织对Hilary Cadman的评价。图片来自：society for editors and proofreaders
国外编辑的人力昂贵，更多的编辑来自国内，他们通过招募而来。
期刊汇在官网上，列出了招募人才的三个等级：
英语本科及以上学历的人才，从事翻译、修改、对接国外编辑等工作，年薪在5-7万；
医学硕士学历以上的人才，从事文献信息收集、临床实验综述（meta分析）初稿撰写、以及投稿等工作，年薪在10-20万；
拥有SCI收录杂志审稿人身份的高阶人才，兼职对论文进行评审，从科研设计、数据分析以及语言语法等各方面发现并改进论文的问题，年薪在10-15万，工作满一年者可以享有公司的分红权。
除了提笔能写，生物医学论文多需要实验数据，这离不开科研协作。
期刊汇在网站上列出了包括多所一流高校和三甲医院在内的合作机构。其中，北京协和医院、复旦大学、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瑞金医院、同济大学等五所高校与医院，也在2017年施普林格（Springer）声明的涉事机构中。
期刊汇网站宣称的合作机构。制图：AIPharos月光社
有了代写的枪手、有了提供实验数据的科研机构、有了评审的关键人，理论上讲，期刊汇已经能够从头到尾生产出被收录至SCI刊物的论文。
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一家论文服务公司想要发展壮大，还需要庞大的销售网络。于是，你可以在期刊汇官网上看到这样招募“中间商”的广告：签约成功，即可获得5%返现。按照10万一篇SCI署名文章来算，中间人能够得到5000元的提成。
销售网络的构建，是企业的发动机。
在这些网站上，我们大家可以看到他们招聘“加盟代理”的广告。从高校、医院、行政单位、科研单位、生物医药公司到论文服务同行，他们几乎拉拢了整个医药产业。这些加盟人员只要成功介绍一单生意，就可以转正拿佣金。
至此，期刊汇形成了一个严密的论文服务链条。
期刊汇网站列出的论文服务链条。制图：AIPharos月光社
那么，通过期刊汇真的可以成功在SCI期刊上发表论文么？
为了打消客户的疑虑，期刊汇贴出了一封邮件。这封邮件的内容是，陈医生的论文经过修改后被成功接收至《计算与理论化学》（Computational and Theoretical Chemistry）。该期刊属学术期刊出版公司爱思唯尔旗下，2018年影响因子为1.344，名誉编辑是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前化学系主任Clifford Dykstra，邮件抄送的对象，正是这位教授。
期刊汇网站贴出的，有关SCI论文的邮件回复截图。图片来自：期刊汇
到这里，如果你还有后顾之忧的话，应该只有拖延交稿了，对此，期刊汇还有一个账户体系：拖稿免单，这次不用下次用。
有了庞大的论文服务销售网络，期刊汇甚至还做起了周边的生意。
在宣传中，对于那些迫切渴望攻关医生的医药代表和他们背后的药企，期刊汇掌握的人脉资源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无论是通过SCI学术会议追踪客户群体，还是利用SCI论文服务与药品讲座进行绑定宣传，SCI营销对于广大的医生群体都是有效的。
至于安全，上述网站的客户大可不必担心。期刊汇在官网作出承诺：我们与编辑老师签订保密协议，让您不需要过多的担心任何问题，没有人知道您用过我们的服务。
04
学术界“暗网”
中国论文网到底在哪里？
按照其网站上显示的北京销售公司地址，我们去了一趟清华大学东门附近的学研大厦。在经过地毯式的搜索后，我们并未找到该公司的办公室。当我们试图约客服出来面谈时，也遭遇了对方的拒绝。
中国论文网显示的北京销售公司地址，学研大厦。图片来自：AIPharos月光社
当然，真正的顾客不会如此较真。据我们调查了解，类似论文服务网站，大多通过线上办公与沟通。整个论文加工的一条龙服务，并不需要产生实际联系。
2014年，《科学美国人》曝出上海一家“论文工厂”MedChina批量生产医学论文后，国内媒体造访了这家公司的办公室，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澎湃记者给该公司打电话，他们声称自己只从事“科研翻译”，来年二月他们会再开张接单。
论文的署名医生们心惊胆战，真正在论文流水线上批量造假的生产者只要搬个办公室，换个网址，就能继续开门营业。
在这些隐蔽的“论文工厂”的中介下，一张学术界的“暗网”早已形成。
要知道，论文代写的关键在于查重与规范，而不是知识的吸收与发明再创造。在由论文服务中介、“枪手”、论文需求者构建的学术界“暗网”中，中介赚取了不菲的佣金。其中，“枪手”每月可获得上万的“稿费”，论文需求者获得了学位与职级上的晋升，但没有人真正获得知识，或者真正发现、发明了啥东西。
问题是：这个“暗网”为什么能够明目张胆地开门营业？
一个可能原因是：造假成本的低廉。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在翟天临博士论文翻车、饶毅实名举报这样的突发事件之后，论文造假才会被上升到监管高度予以防范。
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要在SCI期刊上发表论文的科研工作者与医生们，对于现行的论文发表体系是不满的。
美国热衷于科学打假的罗伯特·帕克（Robert L. Park）教授认为，科研造假就像“巫毒”，是一种有害而又传播力广的宗教。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科研做假，在发表论文之前，应该由一个专家团仔细测试并评估论文的实验与结论。之后，才能准许论文的发表。
帕克的这种观点，针对的是以CNS（Cell、Nature、Science）引领的同行评议制度的不严谨漏洞。帕克认为，在事前和事后，科学期刊并没有足够严谨地对待论文中的实验过程，往往注重论文形式的严谨与逻辑的自洽性。
诺奖得主兰迪·谢克曼（Randy W.Schekman）持有与帕克相似的观点。2013年，谢克曼发表声明，声称他今后不会在CNS三大顶刊上发表研究。他认为，三大顶刊在对科学家们产生错误的激励，鼓励他们去做华而不实的研究，从而通过提高引用率来影响科学家对于真正研究方向的判断。
在追逐热门研究方向的过程中，限于时间、资源、名利追求等各种限制，论文发表者往往会主动迎合CNS所倡导的“繁琐化论证”的研究风尚，当他们发现实验数据稍有不对，往往会直接删改数据，以迎合掌握权力的科学家与审稿人的胃口。
这在事实上形成了“学阀”。
当科学论文的评审权与发行权被垄断在一小部分人手里，权力的垄断总是会滋生腐败，这种腐败体现在学术界，就是“野火烧不尽”的论文造假。
尤其当医生这样一个高负荷工作、日常与科研联系不甚紧密的群体，被要求以论文来评价考核其工作成果，客观来讲，医学论文是天生的论文造假的沃土。
学术界的“暗网”由那些隐藏在地下的论文掮客、“枪手”与“学阀”织就。如果我们无法找出一个让科学更加民主化的途径，这样批量生产的知识恐怕难以改变命运。
参考资料：
1. 524名中国医生论文造假：医生为何容易学术不端？2017，腾讯网
2. 以论文评职称：残酷的现实，逼良为娼的结局，2015，丁香园
3. 中国“神秘论文工厂”曝光：大开眼界的造假链条，2014，澎湃新闻
4. 顶级期刊才是学术造假的罪魁祸首？2013，江华等，健康界
5. Robert Park's Voodoo Science, reviewed in the Times Higher Education Supplement, 2000, Brian Josephson